等到登上小舟解开缆绳,此时正是桃花李花竞相开放的时节,我却神思恍惚,仿佛立即成了远离丛林的孤鸟,感觉天地也因此变了颜色。
待我到了学馆,父亲便渡江东去了。
我在学馆住了三月,感觉仿佛有十年之久。
芸娘虽然时有信来,但书信总是规规矩矩的,两问一答—只问平安与否,说家里很好,不要挂念,对此,我心里很不快乐。
每当院中的竹林风声隐隐,月光照上窗前的蕉叶,对景怀人,我都觉着梦魂颠倒。
先生知道了其中的情由,便写信给我的父亲,又出了十个题目,让我暂且回去。
见此,我欣喜得仿佛戍边的兵士得到了赦免。
登舟后,我反倒更加急切,觉得一刻也如一年般漫长。
到家后,我匆匆到母亲处问了安,便急忙进到自己的房间。
芸娘见了,立即起身相迎,双手相握,未通片语,只觉着耳中惺然一响,两个人的魂魄恍惚中己化为烟雾,便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。
时当六月,内室炎热得如在蒸房。
幸好我们居住在沧浪亭爱莲居西屋的隔壁,板桥旁一间临水的轩室,名叫“我取”,取“清斯濯缨,浊斯濯足”之意。
檐前有老树一株,绿荫浓密,覆在窗口,把人面都染成了凉爽的绿色。
隔岸,游人往来不绝。
这正是我父稼夫公早年闲居时宴客的地方。
是我禀告母亲后,带着芸娘到这里消夏的。
因为暑热,芸娘不再刺绣,终日伴我读书论古,评花品月。
芸娘不善饮,勉强可以三杯,我便教她一种叫射覆的酒令助兴,自以为人间的喜乐,再没有可以超过这样的了。
一天,芸娘问我说:“各种古文,应当效法哪一家才好呢?”
我说:“《国策》《庄子》,可以取它们的空灵与畅达;匡衡、刘向,可以取他们的风雅稳健;司马迁和班固,可以取他们的博学宏富;韩愈取其浑厚;柳宗元取其峭拔;欧阳修取其逸宕不拘;三苏取其明辩;其他如贾谊、董仲舒的策对,庾信和徐陵的骈文,陆贽的奏议,可借鉴的地方很多,不能一一说尽,全在各人的慧心领会。”
芸娘说:“古文见识高广,气势雄健,女子学它,恐怕难有那样的水准,唯有诗歌一道,我稍微能有些领悟而己。”
我说:“唐代以诗歌取士,而诗的宗师,必推李白、杜甫,卿想效法哪一位呢?”
芸娘发议说:“杜甫的诗锤炼精纯,李白的诗潇洒落拓。
与其学杜甫的精严整一,不如学李白的自在灵动。”
我说:“杜工部集诗家之大成,学诗的人都在效法他,你却独取李白,为什么呢?”
芸娘说:“格律的精严,语句和意旨的老练准确,确实是杜甫的强项;但李白的诗宛如姑射山上冰雪宫里的仙子,清丽脱俗,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,更令人可爱。
并非杜甫不如李白,不过是我个人尊崇杜甫的心浅些,爱李白的心深些罢了。”
我笑着说:“真没料到,陈淑珍是李青莲的知己。”
芸娘笑着说:“还有一位叫白乐天的启蒙老师,我对他常感于怀,不曾有丝毫忘记呢。”
我说:“怎么这么说呢?”
芸娘说:“他不是作《琵琶行》的那个人吗?”
我笑了说:“奇怪啊!
李太白是你的知己,白乐天是你的启蒙老师,我正好字三白,是你的夫婿,你与‘白’字,怎么这般有缘呢?”
芸娘笑着说:“与‘白’字有缘,将来恐怕还会白字连篇呢!”
(吴音念“别”字为“白”)彼此大笑。
我说:“你既然了解诗歌,也应当知道赋的取舍。”
芸娘说:“《楚辞》是赋的源头,我学识浅薄,很难理解。
但就汉晋时期的人而言,都韵调高旷,语言练达,但其中,似乎司马相如最好。”
我调侃说:“当初文君随相如私奔,难道不是因他的琴艺,而是因他的赋文?”
彼此又大笑了一阵才罢了。